Nov 11, 2013

告別


包廂的服務生一定很納悶我們是來「慶祝」什麼的。因為每個人都一身黑,像剛剛參加完告別式的樣子,大口吃肉喝酒樂開懷的態度又像是誰的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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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一,醫生宣布肝癌末期。阿公當天就決定放棄治療出院回家,「不要歹戲拖棚,」他說。
大小姑姑分別從美國和澳洲飛台灣,貼身照顧。在六個不同城市的六個孫子EMAIL討論聖誕節要一起回台北,抓住可能是最後一次和阿公相處的機會。

週日,媽媽來電,話筒傳來顫抖的聲音,「阿公走了,你去通知其他孫子。」沒多餘的交代就掛了電話,顯然身後有很多事要處理,再通上話已經是五個鐘頭之後。

意外,也不意外。一個癌症末期的病人過世,絕非預料之外,但哪有這樣的?從發現肝癌到離開才一個星期,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不知如何反應,只是坐在床上發呆許久。活了二十九年,從來沒有失去過親人,感覺有一點不真實。然後我走到浴室,和其它的每一天沒有不同,刷牙洗臉換衣服,好像什麼事情都不曾改變。好像我只要撥通電話,阿公還是一樣會接起來,然後因為耳背,會跟我互吼。

所有人把回台灣的日子從聖誕節改為感恩節。參加告別式。

傻強要我不用擔心,他跟公司請了假在家照顧孩子,並拍胸脯保證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睡覺的時候睡覺,一定正常作息,房子不會被翻過來。所以我可以暫時丟開母親的責任,回家鄉送阿公最後一程。 (一週後返美,孩子果真毫髮無傷,家裡一塵不染,家庭主夫臉上不見倦容,我不禁懷疑是否有小三來幫手。但不論如何,奶爸任務算是達成,且比我預期的更滿意,看來以後吵架可以放心離家出走。)

撇開此行的目的不說,這趟飛行是五年來最輕鬆的一次旅程。在飛機上吃飽睡、睡飽吃,還看了三部電影,我才想起一個人的旅行是多麼自在。

我和澳洲表妹的班機同時抵達桃園機場。上了媽媽的車,直接前往劍潭阿公阿嬤家。阿嬤走到門口迎接,給了我一個無聲的擁抱,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接下來的幾天,一直到告別式,都是這樣,沒有看到他哭或笑,就只是維持著沒有表情的表情。地上放了一箱親戚拿來的素泡麵,說是家裡有人往生要吃素,但阿嬤說難得回台灣吃什麼素,我偷偷的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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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家主臥房的門後掛著一件橘色跟黑色條紋的長浴袍,陳年舊衣,混著一點樟腦丸的嗆鼻味和老人的體味。

我還是嬰兒的時候,爸媽跟阿公阿嬤住在一起。當時長得醜歸醜,家裡人還是捧在手掌心像稀世珍寶那樣的疼愛。阿公每天早上會用嬰兒背帶背著我在胸前,然後穿上浴袍把我密密實實的包起來,我像隻小袋鼠只露出一顆頭,然後祖孫倆一起到樓下的傳統市場散步。其實哪裡是散步,阿公只是想帶我到處在街坊鄰居間炫耀,他有一個全世界(只有他自己覺得)最聰明可愛的孫女。

再長大一點,爸爸媽媽搬出來住。我們每週六回去,阿公總是坐在磚紅色長沙發最右邊他專屬的位置上看電視。他見我進門,放下手中的長壽菸,用高八度的誇張語調問「阿公有沒有愛你?」我回答了「有」,他才帶著滿意的圓圓笑臉繼續看他的相撲或新聞。有時候我故意擠到他身邊,用兩隻手臂環住他一隻手臂,靠在他身上聞一下令人熟悉的老人味,問他「我有水嗎?」他會瞪我一眼,然後以「全世界哩熊水」的標準答案打發我。

晚餐後,大家圍著餐桌聊天,阿公會叫我去茶几幫他拿菸和打火機。然後,開始得意洋洋的講自己小學畢業就一個人到日本生活的故事,或者回憶起二二八事件他目睹親戚在火車站被槍斃的過往,或者談論台灣的政治,搭配鏗鏘有力的國罵三字經。所以我的髒話啓蒙不是班上的小混混,而是阿公。

他的髒話信手捻來,不管家裡有沒有未成年兒童或不熟的客人,管你是誰,想罵就罵,完全沒在客氣。有一次回去,進了房間發現姑姑在哭,一問之下才知道已經五十好幾的他剛才只是跟老子稍有意見不合,就被一聲「X你娘」伺候。我安慰姑姑的說法是,「其實,阿公也沒講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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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人生的最後一週過得看似很愜意。張開眼就是使喚女兒去買任何他想吃的東西,生魚片、冰淇淋、甜甜圈,反正醫生交待除了酒精之外完全不用忌口。被下禁酒令的他人生少了一大享受,於是天天躺在床上哈菸,把被剝奪的樂趣用尼古丁加倍補回來。

可是,這種「等死」的過程是很寂寞又令人恐懼的吧?你不確定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一年、五個月、還是三週?每天睡前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得見明天的太陽,唯一肯定的,是現在在身邊的妻兒最後都無法陪你一起走。大部份的時候,阿公不怎麼說話,也沒有體力起床走動,阿嬤進房看他,他會突然精神百倍的大吼,用非常諷刺的口吻問是不是要來檢查他死了沒。有一回,他上廁所上到一半,突然喊「阿母!阿母!」說是看見媽媽來接他了。

阿公很幸運,老天爺沒有讓他等太久。一切就像是計畫好的一樣,那個週日他的兄弟姊妹們都到家裡拜訪。年初才喪夫的姑婆從房間出來,以一種幾乎太過於肯定的語氣說,「他過不去今晚了。」

家裡五十年沒有辦過喪事,每個人都手足無措,於是由姑婆發號施令分配任務,買壽衣、準備手尾錢、連絡葬儀社…。斷氣的時候,阿公的手足和孩子都在身邊陪伴。妹妹說,除了阿何在塌塌米房間陪阿嬤,其他人都跟著姑婆一起跪在地上念經,直到半夜殯儀館的人來把阿公接走。

與其說參加告別式,不如說我們是回去「慶祝」阿公的生命。因為家人難得聚在一起,那幾天晚上餐餐大魚大肉,白天就分上下午兩班在靈堂摺金元寶和蓮花。後來發現一個一個做速度太慢,於是設計了一條生產線,一人負責一個步驟,這樣才能在最短的時間讓阿公「致富」。做這種「家庭手工」其實挺乏味,很自然的就邊摺邊聊天說笑,內容還越來越超過。比如說,我們坐的是一張四人桌,兩兩相對,有一次摺紙摺到一半,小表妹視線突然往坐在對面大表妹的肩頭望過去,然後喊了聲「阿公!」,把大家嚇得半死,回神後又笑到噴眼淚。就連告別式當天,家裡也沒有抱頭痛哭的場面,所有人只是七嘴八舌的給阿嬤意見,討論未亡人應該戴哪一副墨鏡比較時尚。這種不三不四的舉止可真謂「不肖子孫」吧。

朋友問是不是要做很多七,念經念到天荒地老?我說沒有,只意思意思做了頭七和尾七。阿公以前最痛恨這些,比較古早的年代,辦喪事都是直接在巷子裡搭靈堂,從早到晚充斥著誦經、敲打木魚的聲音,難免吵到鄰居,他還曾經因為受不了噪音而打電話報警。如果真的遵照習俗做了七個七,他恐怕還沒被「超渡」,就先從棺材裡跳起來飆三字經了。

要是真的這樣,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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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第一殯儀館訂了最大的廳,「舞台」上好幾座花山,還有阿公笑嘻嘻的人型立牌。本來還在想,家裡親戚並不多,阿公生前脾氣又暴躁,到時候偌大的場地只有小貓兩三隻不是很淒涼嗎?沒想到椅子不但坐滿,還有人站著,差點以為是王力宏要開演唱會了。

身為家屬,得站在最前面答禮,看見很多熟悉的臉孔,包括坐在第一排默默拭著眼淚的阿祖。阿公一向愛面子又喜歡熱鬧,雖然他總是很瀟灑的假裝不在乎。如果他在現場的話,一定會很不耐煩的揮手趕人回家。可是,我們都知道他其實心裡很高興。

瞻仰遺容是我最抗拒的一部份,聽說會被濃妝艷抹,想到就覺得嚇人,我寧可保有記憶中的那張圓圓臉。但是該來的躲不掉,我雙手緊握屏住呼吸,探頭往棺材裡瞧。還好,沒化成藝妓。整個人除了瘦了一點、比印象中小一些,其實,從大餅臉變成瓜子臉的阿公還挺帥的。而且嘴裡有整排的假牙,下顎沒有用力,假牙會稍稍鬆脫,嘴巴也就自然張開,在冰庫裡冰久了定型成一個雌牙咧嘴的模樣。換成隨便哪一個陌生歐吉桑我都會嚇得作惡夢,但因為是自己那麼親密的人,那一刻竟覺得他看起來好像在開心的笑著。

家屬在交誼廳等待,牆上的液晶螢幕顯示著一個個的人名和火化完成剩餘時間,跟捷運列車進站倒數一樣。阿公的身體就在我們吃蛋糕喝咖啡的過程中,倒數,化成灰燼。

跟我想像的不一樣,沒有化成灰,火化完還得撿骨。原來骨灰要另外請人磨,不然的話,所謂的骨灰罈裡裝的其實是一塊塊大小不一的白骨。輪到我的時候,我伸出微微發抖的手,用特製長「筷子」夾起鐵盤上部份的阿公,放進骨灰罈裡。正式,告別。

於是再也沒有人坐在沙發上看日本新聞,再也沒有人問「阿公有沒有愛你」,再也沒有人吃飽飯的時候,提他十二歲就獨自坐船飄洋過海到日本念書做事的當年勇,餐桌上再也聽不到慷慨激昂的三字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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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暗,爸爸早就在欣葉訂了位。一行人又餓又累,全身只有嘴巴的肌肉不痠,剛剛好剩下吃東西跟說五四三的力氣。

「珍妮佛阿姨是打算去夜店跳舞嗎?怎麼全身穿螢光綠來拈香!」
「哎唷我專門交一些不識字的朋友,拍寫拍寫。」
「那個阿娥怎麼沒有出現?阿公對他那麼好!」
「說是孫子要打預防針啦。」
「以後我死了,什麼儀式什麼七都不用做,但是要燒兩先女丫環給我。」姑丈交待。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包廂裡鬧哄哄的,一點都不像在辦喪事的家庭。只有阿嬤看起來沒什麼精神,依舊維持著沒有表情的表情。

爸爸舉起手中的酒杯,「阿母,恭喜,從現在開始換你當家。」

阿嬤終於笑了。

原文發表於01/14/2012無名小站。

3 comments:

  1. 我8號時也剛送完媽媽,妳說的這一切都歷歷在目...
    忽然覺得巧合,今天想到你,開開妳的網誌看,竟發現的們經歷了一樣的是,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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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your 阿公 would have been proud. I miss mine t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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