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洗了個熱水澡,身體暖呼呼的。看到手機有五個未接電話,沒來電顯示又沒留言,通常是傻強的爸爸,我公公。正在想要不要打回去時,手機又響起來。
「哈囉?」
「XX啊(他叫的是我中文名),你在家嗎?」
「對啊。」
「我跟你說,今天外面好冷,地又滑,你不要出門,太危險了。」
「喔好,謝謝。」
「家裡有東西吃嗎?沒東西的話就叫外賣,不要出去買喔。」
「我知道了,你也是。」
「OO上班了吧?」(他老是怕兒子亂放假不上班。)
「一大早就去了。」
「Baby去學校了嗎?」(已經上小學的孫子孫女,他還是習慣喊他們Baby。)
「對。」
「那你下午接他們的時候要小心。沒事別出門,待在家,暖氣記得開喔。」
「好,我會。」
「那,多吃點。」
「喔,我知道。」
「那,拜拜。」
「爸爸拜拜。」
幾年前寫過一篇「另一個爸爸」。這個爸爸現在已經八十多歲,體力大不如前,不再像以前一樣會提了滿滿的菜來我家。不過,每逢天氣變化還是會打來關心正值壯年的媳婦,叮嚀我要吃飽穿暖,我覺得自己比他還像是個需要關懷的空巢期老人。而每次見面,不論在外面餐廳吃飯或在家裡聚會,他至今仍不忘為我買一份世界日報。
以下出自2006年9月24日,寫在無名小站的網誌。
以前單身的時候,總是想不通那些已經結婚的人是如何突破心防叫對方的父母「爸爸媽媽」。輪到我之後,雖然覺得有一點尷尬,但也總在每次一見面就先硬著頭皮,含糊喊一下問個好,就算不是發自內心,也好歹盡了義務,至少讓人家知道我還懂點禮貌。
於是,我就多了一個爸爸在紐約。
紐約爸爸三天兩頭打電話來,內容不外乎是問過得我好不好,中午吃什麼,晚上要吃什麼,外面下雨別出門,天氣太冷/熱要乖乖待在家,不要幫陌生人開門(我沒在開玩笑,他真的這樣說),諸如此類的。我們每兩個星期會去紐約爸爸的家,他也每兩個星期會來我們家,所以每個禮拜都會見一次面。
只是,他每次來總是會買一大堆東西。一週份量的蔥薑蒜雞鴨魚肉青菜通通他包辦,當天的晚餐也是從中國城買來,還順便帶上當日的中文報紙(顯然是為我買的,因為家裡除了我之外全是文盲)。告訴他好多次人來就好不用帶東西,下次來還是買了大包小包。
我很感激紐約爸爸,卻又忍不住偷偷在心裡抱怨。我也三不五時想要享受逛超市的樂趣,他把東西都買好了,那我要去超市幹嘛?還有我真的看不懂香港人的生抽還是老抽,也分不清該如何使用。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他買的魚,連頭帶尾整條的那種,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在說「納命來!」我一看到就全身起雞皮疙瘩。上個禮拜終於忍無可忍,派老公去跟他說請不要再買魚了,因為你嬌生慣養的小媳婦實在不敢也不會料理全魚。
這下可好了,他決定來我家幫我煎魚,順便煲湯。
那天下午我心不甘情不願的把廚房的使用權交給他。結果煲湯的水放太多,滾了之後噗噗噗一直滿出來流進瓦斯爐裡,心愛的Wedgwood盤子被用得乒乒砰砰響,像在開音樂會一樣,我的心滴滴答答淌著血,只能默默祈禱盤子們不會粉身碎骨。這個時候他笑吟吟的走到我身邊,沒頭沒尾問了一句:「你多重?」此時心中怒火已經達到最高點的我,終究還是使出了裝乖扮龜孫子的好功夫,「一百磅。」我溫柔回答他。
「哎呀!我就知道,你太瘦了,所以我才要來幫你煲湯!」紐約爸爸邊說邊搖頭。
我像被流星拳打了一記,腦子裡嗡嗡嗡叫,心中除了羞愧再也沒有其他感覺。如果是在演連續劇的話,我應該已經咚一聲跪在他腳邊,然後磕三個響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著吶喊:「爸爸,我錯了!」
但是我除了謝謝之外也吐不出其他幾個像樣的詞。
「雞湯還要兩個小時才會好。」
而我還是只會謝謝兩個字,沒有說出口的其實還有對不起。紐約的爸爸真心把我當女兒對待,我還以為自己是什麼小公主,嫌東嫌西。爸爸對不起,我自己懶惰不去超市還牽拖沒東西好買﹔爸爸對不起,生抽跟醬油本是同根生我這個只會靠夭的臭嘴反正也吃不出個所以然﹔爸爸對不起,我自己煮湯的時候水也常常冒出來﹔爸爸對不起,Wedgwood的盤子是花你兒子的錢買的你用力敲沒關係﹔爸爸對不起,老師教我要孝順父母侍奉公婆我都沒有在聽,去你們家吃完飯說要洗碗從來都不是真心誠意,好險你們也都連拖帶吼把我趕出廚房,不讓我洗。爸爸對不起,你以後都叫我高義好了,因為我真是他媽的雜碎。
雞湯燉好之後,紐約爸爸盛了一碗要我趁熱吃,我問他怎麼不坐下,他說要回家陪老婆吃晚餐。
我揮揮手說爸爸再見。這一次再也沒有彆扭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