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b 3, 2014

圍爐




傻強的爸媽雖然在美國落地生根六十年,但每年除夕都還保持著圍爐的傳統,所以身為一個外籍老娘,我是有年夜飯可以吃的。

傍晚五點半到公婆家。婆婆來開門,笑嘻嘻的說完恭喜發財,轉身回廚房切三層肉,他的洋裝肩線處有縫補過的痕跡。我跟進去,問需不需要幫忙,背已經有點駝的公公,扣扣扣在鍋裡不知道炒什麼,要小媳婦在客廳等,「你的世界日報在茶几上,去看去看。」他說。

掉漆和發霉,加上擦不掉的陳年油垢,把牆壁染成了不黃不白的曖昧顏色。爐子噗噗噗煲著湯,流理台有待煮的冬粉,白斬雞已經切好,洗乾淨的青菜一葉葉整齊放在盆子裡,餐桌上有一盒軟糖。

小鬼不曉得什麼時候跑進來,見了糖就吵著要吃。大過年的,老母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孩開開心心討到糖,跑出去和姑姑堆積木了。我瞥見透明塑膠袋裡的發糕,拿了一個,到客廳沙發上邊吃邊看報。

發糕下肚,胃口大開,年夜飯卻沒準備上菜,我耐不住性子,漫不經心的「蛇」進廚房,兩老還在七手八腳忙著。目標對準了白嫩嫩的雞肉,思忖著身為一個媳婦不但沒有幫忙準備年夜飯,還扯後腿偷吃,成何體統?婆婆見狀,把整盤白斬雞和筷子一併奉上,「肚子餓了吧?」我吐吐舌頭,尷尬的笑了一下,熟練的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一塊看來不需要費勁啃的雞胸肉,偷吃豈有大搖大擺拿筷子的道理,更何況我才打算吃一塊而已。正在想的當下,身體已經很誠實的又拿起第二塊和第三塊,就這樣一口接著一口,才意猶未盡的吮了兩下手指,再次確認案發現場沒有看起來太杯盤狼藉。

回憶起小時候,媽媽要我把炒好的菜拿到飯廳,我看到喜歡的忍不住偷吃,老母從廚房出來發現盤子裡的食物被動過手腳,總是要念兩句。「別人都還沒上桌你怎麼就先吃了,一點規矩也沒有。」二十年後自己作了媳婦當了娘,壞習慣卻沒改過來,婆婆瞧我吃得津津有味,眉頭也不皺一下。

比起在台灣過年時熱鬧的氣氛,人丁稀少的傻強家冷清許多。年夜飯開動,桌邊也不過就圍了五大兩小。我慢慢啜著老人家花整個下午煲的湯,一邊盯著碗邊的缺角和盤子上的裂痕,桌布褪色的印花上沾著洗不掉的咖啡痕跡,鍋子底部厚厚一層焦黑,老舊的爐灶門面斑駁,盡忠職守的熱著稀飯。而我那整套全新的Viking廚具,六個爐頭煮來煮去拿手菜就一個親子丼,冰箱裡牛奶和蛋相依為命,大烤箱除了烤香腸還是烤香腸。(辛巴樂香腸實在太銷魂了,我怎麼會只訂一箱!)什麼Vi不Viking,公婆恐怕聽都沒聽過,卻燒了一輩子充滿愛的好菜。

公公看我沒動筷子,夾了一個春捲到我盤裡,「特別給你炸的,快吃。」


如果用純粹評論食物的角度來看,這頓年夜飯實在不能算澎湃,菜色也極為普通。但此時我眼前突然失了焦,或許是在面對這桌菜的同時,明白自己有多麼幸運。八十歲的老人家,還有心力為晚輩下廚,不但從來沒要我幫忙準備過一餐飯,更不曾讓我有機會洗過一個盤一個杯。他們只會笑嘻嘻的看著我吃完一碗飯,用彎彎的眼睛問我還要不要再添一碗。

時間晚了,外頭寒風刺骨,我和孩子等著傻強把車開到門口。婆婆裝了三個塑膠袋的東西要我帶回家,公公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抄起那三大袋扮手禮,「太重了,爸爸拿,一起下樓。」他用不太靈光的英文拼湊著說。

大概是以前花系列連續劇嗑太多,從來無法想像,當了媳婦,進了「別人家」,還可以享有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權利。我既沒事業,娘家又無恆產,做家事還笨手笨腳,長得也不像林志玲(倒是跟顏志琳有點神似),連根廢柴都稱不上(廢柴還能拿來燒火取暖)。全身上下找不出任何正常公婆會喜歡的好媳婦條件,除非易受孕體質也列入記分(誤)。李組長眉頭一皺,不禁懷疑他們的兒子在遇到下流美之前究竟滯銷到什麼程度,兩老才會拿保育類動物的規格對待這個糟糠媳。

想起年少無知的時候,心目中理想丈夫的條件是父母雙亡,最好還留有一棟房 。女性主義者又要生氣了) 很多年過去,我從少女變成婦女,結婚對象不但爸媽都活得好好的,就連半間廁所也沒留給他。這回要很感謝命運無情的唱反調,讓我在離開老杯老木之後,到了地球的另一端,繼續被新的爹娘溺愛。

回到家,拿出公婆給的紅包,兒子媳婦孫子孫女人人有獎,金額也一視同仁,說出來不怕大家笑,十塊錢。而此時此刻握在手中兩張薄薄的五元鈔,對我來說比任何金銀珠寶都來得貴重。再打開沈甸甸的塑膠袋,裡面裝滿了乾香菇、小排骨、青江菜之類,中國城才有,一般超市不容易買到的東西。

當然,還有整盒白斬雞和發糕。

原文發表於 2011/03/24 無名小站。